宰镇的蓝发并没有保留很长时间,拍摄结束后没过多久便又重新染回了黑色,到我们演唱会前夕又被他染成红色,是日落时分燃烧在天边的火烧云那种渐变橙红。
演唱会开始前例行拜神上香,哥几个虔诚地拜了,拜完后又你推我搡玩闹起来。经纪人当着众人的面呵斥我们没个正形,始作俑者志源哥低着头偷偷笑,又掐了一把水院的腰。
不知为什么,宰镇在这场演唱会上好像特别开心,如同他火红的头发一般,整个人都飞扬起来。跳品生品死的时候与志源哥换了part,粗着嗓子模仿志源哥的嗓音和唱法。灯光熄灭后,我看到志源哥朝宰镇龇起兔牙。
与大多数商演不同,演唱会带来的兴奋感是双向的。我们用台上百分之百的激情收获饭们百分之二百的爱,然后再更热烈地反馈回去。他们高呼我们的名字,自发地合唱,送给我们一整个体育馆的黄色海洋。原来我们真的是在造梦,一个声势浩大、坦诚无畏的梦。
演唱会结束后,我们抱在一起转圈大叫,兴奋劲儿直到上了车都没过。经纪人少有的没嫌我们叽叽喳喳吵得他头疼,等我们讨论得差不多了,他宣布说,咱今天先不回家了。
“就去吃个饭,不是什么坏事。”他说。
“是庆功宴吗,今晚就办吗权哲哥?”
“不是那个,是跟主办方,还有一些赞助商们一起。”
大家忽然就都不说话了。
那是我们第一次遇到这种事,迷茫与无措充斥在狭小车内的每一个角落里,沉默包裹着它们,也包裹着我们。
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如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,都是勇士。这个勇士总是志源哥。
“没什么可担心的,对吧,哥?”
志源哥绷直着腰杆向前凑凑,权哲哥嗯了一句,说没什么可担心的,然后志源哥扭过头来跟我们锤锤胸脯,说没事儿,咱还有权哲哥罩着呢。
哪能罩得过来呢,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。
主办方、赞助商,连同一些个业内不知道哪个单位的前辈,个个都是大佬,个个都是爹,哪个都得罪不起。权哲哥嘴皮子上下翻飞,场面话说起来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,跟志源哥两个一唱一和。权哲哥一努嘴,志源哥端了杯子站起来,说要给各位代表、部长大人们敬个酒,感谢前辈们的支持与厚爱。大家见状忙抓起杯子紧跟着起身,半面桌子刷拉立起一片人。
“敬酒的话,杯子里得有酒才行呢。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志源君?”
“啊,没错。”志源哥一拍脑门,换了新杯子倒上酒。
“那由我代表弟弟们,给前辈们敬个酒吧。”
“呀,不是,我说你们几个这么轻易就被代表了吗?在德君?”
我咧咧嘴,笑得极为尴尬。
为了躲避代表审视的目光,我将视线转移去了正端着的杯子上面。
杯子里装的是碳酸饮料,气泡不断地挣脱杯壁猛劲向上蹿,好像那种养在水箱里的一条条小鱼苗一样倍儿有冲头。我端着杯子的手酸得厉害,好像是翻跟斗的时候怼到了。我开始祈祷代表能够发发慈悲放过我们,好早日解救我的手腕脱离苦海。
志源哥讪笑两声,说弟弟们都还没成年呢吗这不是,未成年人哪能让喝酒嘛,代表大人一定能理解的对不对。
事实证明,撒娇这招只在队内好使,那几位老油条根本不吃这套。
“那可怎么办呢,这样一来,志源君就要连同弟弟们的那份一起喝掉了,对吧?”
我突然想起宰镇曾对我说过的,大人都很坏。我当时不解,问他为什么这么觉得,宰镇没有说明原因,只是说,有的大人为了达到目的的一些所作所为真的很令人不齿。而今天似乎印证了这一点。
我看见志源哥涨红了脸,说是啊,得这样才行呢。我又听见我们之中有个声音接过志源哥的话茬,“那个,我觉得,我啊,我也可以帮志源哥分担一点来着。”
“啊,你是那个…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“李宰镇,我叫李宰镇。”
是宰镇。
他们哈哈大笑,“我们宰...什么?噢!宰镇君,刚刚不是还没成年呢吗,现在,这么快,就成年了吗?”
“前两天刚过了生日呢。因为在准备演唱会,所以还没来得及跟大家一起庆祝。是志源哥忘了呢。”
宰镇翘着唇角,看上去温良又真诚。代表没再继续为难我们,打趣了几句“还有没有人要成年了”之类的话后,终于的终于,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,我的手腕终于得以从酸痛中解救出来,屁股如愿落回板凳上。整场饭局依旧没我们什么事,水深火热中的只有志源哥和宰镇,俩人都给喝得够呛。
酒过三巡,宰镇去了洗手间,好半天也不见人出来。我担心他可别晕在里面,于是也借口上厕所去寻他。
洗手间里找不见人,我心想,坏了,可别真是喝晕头给走丢了。于是我开始挨个包间探头,寻找一颗红色的脑袋。
人是在门口石阶上找到的。橙红色的头发,宽大的白色连帽衫,夜里显眼又孤单的存在。
“怎么跑这来了?”
我在他旁边坐下来,扣上兜帽,也为他扣上。
“啊,是在德啊。”
宰镇看我的眼神有点迷离,聚焦了一会才能定神,我觉得他有点醉了。
“唉,不戴帽子行吗,感觉酒精咻咻咻地正在头皮蒸发呢,戴帽子太闷了。”
“还是戴着点吧,你这头发太显眼了,万一周围趴个记者什么的就惨了。”我说。
宰镇点点头,蔫头巴脑地伸伸胳膊伸伸腿。他这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,感觉跟平时稍微有点不一样。
我问他晕不,他说有点,我突然想逗逗他,一不留神,釜山味就从嘴巴里溜出来。
“你说你,搁里面还生龙活虎呢,咋出来就蔫巴了呢?”
他撅撅嘴巴,说喝的时候还行,现在感觉劲儿有点上来了。
奥,原来是坐这醒酒呢。
“你今天是第一次喝酒不?”我问。他缓慢地点头。我说哇噻那你量还挺大,第一次就能整这么多。
“其实有个秘诀。”宰镇神秘兮兮地朝我勾勾手指,我凑过去,他混杂着酒味的鼻息喷在我的耳朵上,痒痒的,又有一点舒服。
他说,去吐就好了。
我一琢磨,奥,敢情刚刚是吐去了。
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,埋怨他一开始就不该出头,怎么滴,上赶着去拼酒啊。
“我帮着多喝一点,志源哥不就少喝一点吗。”
理不直气也状这语气也是像极了志源哥。我一拍大腿,说我就寻思有哪块儿不对劲!前几天过生日的明明是志源哥,你生日不还有一个月呢吗。咋回事儿啊,还整个偷梁换柱啊。
“不然怎么办,总不能见死不救让志源哥一个人顶着吧,哥又不是超人。”
宰镇话说急了,冷不丁打了个嗝,自己给自己逗笑了。他语气软下来,笑嘻嘻地说,干嘛那么激动嘛,反正就差一个月啦。
“那回去我也帮着你们喝点儿,反正我也快了。”
他说那不成,你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未成年人。
我气得直翻白眼,骂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。
“唉,能跑一个是一个呗,不说这事了。”宰镇稍微坐直了点,来回地去搓后腰,我以为他冷,于是往他身边凑近些。他仰起脸来又去看天,说星星好多啊。
我不知道宰镇到底有多么喜欢天空,只知道每次他望向天空时,眼睛里都闪着光。月光洒在他偷偷跑出兜帽外的,自由的红色发丝上,兜帽遮不住它们,星星落在上面,也落在他的眼睛里。
“回去吧。”宰镇朝我挤挤眼睛,“回去再吃点。”
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,我洗漱完毕,敦促宰镇快去洗。宰镇却说不想洗了。
他递给我一个袋子,袋子里装着几贴膏药。我有点惊喜,问他是怎么知道我手腕扭了的?
宰镇反应了一会,拆开一包说要帮我贴,贴好后实诚地告诉我其实他不知道,他是给他自己的。
他趴下来,掀开衣服,我看到在他的后腰上次拉伤的地方又肿起一块。我轻轻触碰那里,肿块是热的,硬的。
我突然难过起来,问他疼不疼,他说,还好啦,不怎么疼的。我手下一使劲,他哎呦一声叫出来。
“别闹!赶紧贴,贴完睡觉了。”
我没再说话,专心贴膏药。话很少的宰镇突然变成了小话痨,他说,在德啊不用担心的,没啥事,我就是在台上疯过头了。睡一觉,养个一两天就好了啊。
“志源哥知道吗?”
“志源哥为什么要知道?”他奇怪道。
“就,你还给他挡酒了呢,怎么就不能知道。”
宰镇笑,“什么啊,你可不许告诉他啊,就当这是咱俩的秘密。”
听他这么说,我心里更难受了,抱着被子背过身去,差点掉金豆子,也不知道憋屈个什么劲,可能是因为感性吧。小时候家里人常说我,男孩子这么爱哭的话是要被笑话的,我不想被别人笑话,一点也不想,于是我把感性小心地藏起来,尽量克制流眼泪的冲动。
可藏着藏着,大家好像就都知道了。上节目的时候,主持人问谁是JEKKI里最爱哭的孩子,大家不约而同地指向我,然后整个大韩民国都知道了。
后来,我愈发觉得爱哭其实没什么,眼泪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,并不是软弱的象征,釜山男子汉和感性的爱哭鬼之间并不冲突。
但宰镇和我不一样,是不怎么哭的,尽管他也是感性的。
我曾见过他腰伤最重,却不得不强撑着上台表演时的难堪与无力,也见过他在夜里辗转反侧不得眠时压抑的痛楚,他是痛的、累的、难过的,却从来都不是脆弱的、狼狈的,仿似一个天生的战士和乐天派。可时不时的,我总能窥见他灵魂中的那片蓝色。无论他将头发折腾成什么颜色,或是裹上哪种颜色的外套,留在我脑海里的我的宰镇,始终是蓝色的。
我懂他为什么这样,但明明,也可以不必这样。
“其实你可以依赖我的。”我转过身去对他说,“宰镇啊,你可以依赖我的。”
他向我投来怪异的一瞥。
“真的,真的可以的!”
“可是为什么?为什么我要依赖别人呢?”
我不理会他的发问,自顾自地继续说了很多。
“有事不要总是闷在心里,什么都不说,酒喝多了也不用硬撑着。你可以靠在我身上,也可以悄悄把酒混到我的饮料里,我不会嘲笑你。宰镇的身边不是还有我吗?真的,真的可以依赖我的!”
我越说越大声,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了哭腔,眼泪顺着眼角灌进耳朵里,耳朵也开始难受。
“我哪有什么事啊。不过说真的,是因为在德眼泪很多,所以睫毛才长那么长的吗?我不怎么哭,所以睫毛才短短的,对吗?”
对个屁对,为什么重点永远在跑偏。我边哭边打嗝,气得说不出话。
“志源哥的睫毛也好长...不会吧,难道哥也是因为爱哭,所以才...?”
“......你个没良心的,我不要再为你保守秘密了呜呜呜。”
我气得不行,抹了两把眼泪瞪过去,人却不见了。
原来是个梦。
这时候天已经大亮,宰镇已经洗漱完了。他问我是做什么梦了吗,脸上看着跟要哭似的。
“是吗?”我下意识地答他,“没做什么吧,忘记了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嗯,真的真的。”
唉,原来我和宰镇啊,都是一个样。